我的手指触到桥栏时,突然被烫得缩了回来。青石雕琢的栏杆泛着诡异的幽绿色,像是某种活物在呼吸。周明远握住我的手腕,他的体温比平时低了不止一度,掌心却沁着冷汗。
"小棠,别碰那些花纹。"他压低声音,指腹在我腕间轻轻摩挲。桥下的忘川河水突然翻涌起猩红的浪花,一张肿胀的人脸浮出水面,眼窝里蠕动着水蛭般的黑虫。
我们几乎是同时转身狂奔。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啸,那些原本浑浑噩噩游荡在桥上的魂灵突然扭曲变形,青灰色的皮肤绽开蛛网般的裂纹,露出底下血红的筋肉。我的运动鞋底在湿滑的青砖上打滑,周明远一把扯住我的卫衣帽子,带着我跌跌撞撞冲下桥头。
"往西!"他嘶吼着,远处隐约可见起伏的屋脊。我的肺叶像被塞进滚烫的沙砾,鼻腔里充斥着腐烂稻草的酸臭味。奔跑中瞥见路旁歪斜的石碑,斑驳的"恶狗岭"三个字正在渗出暗红的液体。
村庄静得可怕。第三排土坯房的窗棂上挂着褪色的窗花,剪纸新娘的笑容在暮色中扭曲成嘲讽的弧度。我们蹲在磨盘后的阴影里,看着那个穿碎花红袄的女人从村口走来。她的布鞋底沾着某种粘稠的黑色物质,每走一步就在黄土路上留下冒着热气的脚印。
"望乡台就在西头。"女人抬手捋了捋松散的辫子,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。我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细碎的铜锈,就像庙前那棵挂满铜钱的槐树树皮上的颜色。
周明远突然拽着我往后仰倒。女人的下颌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,整张脸皮像蜕皮的蛇一样滑落,露出底下青面獠牙的真容。她暴涨的利爪擦着我的耳际划过,带起一阵腥风。
我们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狂奔,身后此起彼伏的嚎叫声越来越近。经过村东的碾房时,我突然看见墙缝里渗出细密的血珠,那些暗红色的液体竟然像有生命般朝着我们追来。
"上房!"周明远托着我的腰把我推向土墙。瓦片在脚下碎裂的瞬间,我看见整个村庄的地面开始蠕动——数不清的苍白手臂破土而出,指尖挂着腐烂的肉屑。
金鸡山的晨雾里传来第一声啼鸣时,我的左腿已经血肉模糊。那些公鸡的喙上长着倒刺,扑棱着马车轮大小的翅膀俯冲下来。周明远用捡来的桃木枝点燃火把,跳跃的火光中,我看见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,像极了奈何桥上那些恶鬼的血管。
当熟悉的砖红色校门出现在视野里时,我的眼泪突然决堤。初三(2)班的木牌在风中摇晃,窗台上那盆枯死的仙人掌还保持着十五年前的姿态。穿着蓝白校服的男孩从教室后门探出头,他胸前的红领巾鲜艳得刺眼。
"姐姐,闭眼。"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我感觉有冰凉的指尖拂过眼皮,再睁开时,消毒水的气味冲进鼻腔。急救室的顶灯在视线里晃动,周明远戴着氧气面罩的手正紧紧攥着我的病号服下摆。
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异常密集。我艰难地转动脖颈,发现周明远的病床周围摆着七盏莲花造型的青铜灯,烛火泛着诡异的青白色。主治医师的胸牌在眼前晃动,我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——"秦广生"三个字的边缘,竟沾着和地府村妇指甲缝里一模一样的铜锈。
"瞳孔对光反射正常。"戴着银镯的护士翻开我的眼皮,她耳后飘来若有若无的纸灰味。当冰凉的听诊器贴到胸口时,我差点尖叫出声——那个金属圆盘里传出无数人的哭嚎,就像金鸡山上被啄食的游魂发出的声音。
周明远在第三天清晨突然坐了起来。他手里攥着从地府带回来的红绸布,上面用金线绣着的"戊戌年孟秋"正在渗出血珠。阳光穿过病房纱帘的瞬间,我惊恐地发现他的影子比常人多了条扭曲的尾巴。
"你看这个。"他在我掌心画了个符咒,窗外的麻雀突然集体撞向玻璃。四溅的血花在窗上组成模糊的图案,隐约能看出是土地庙前那棵铜钱树的轮廓。
我们偷偷溜出医院时正值中元节。街角堆积的纸钱被夜风卷起,在月光下翻飞如血蝶。周明远突然僵在原地,他的虹膜在路灯下泛起赤金色:"东南方三百米,阴气浓度超标七倍。"
破旧的城隍庙藏在拆迁区深处,褪色的朱漆大门上留着野兽抓挠的痕迹。供桌上摆着三碗生糯米,中间那碗插着的竹筷正在缓慢下沉。当香炉里的灰烬无风自旋时,我看到了永生难忘的画面——那个救我们回来的男孩正跪在神像前,后颈插着三根三寸长的棺材钉。
"时辰到了。"男孩的喉管里发出苍老的声音,他转头时带起一串银铃响动。我终于看清他校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烙印,正是周明远在我手心画过的那个符咒。
神龛后的幔帐突然剧烈抖动,数十条缠着红线的槐木牌位从中倾泻而出。最上方那块乌木灵牌上的金字让我如坠冰窟——"爱妻唐小棠之位",落款日期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七月十五。
城隍庙的横梁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那些倾泻而出的槐木牌位在半空诡异地悬停。周明远伸手去抓刻着我名字的灵牌时,整座庙宇的地面突然变成半透明的血色薄膜,无数惨白的手掌在下方疯狂拍打。
"戊戌年七月十五,寅时三刻。"男孩的校服袖口滑落,露出腕间暗紫色的勒痕。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,瞳孔泛起琥珀色微光:"唐娘子当真不记得了?那日你穿着洒金绣牡丹的嫁衣,花轿经过状元桥......"
我头痛欲裂地扶住供桌,腐朽的木纹突然变成流动的墨汁。记忆如毒蛇般钻进太阳穴——大红盖头下的视线里,轿帘缝隙闪过青灰色的天空。送嫁的唢呐声里混着奇怪的呜咽,像是被捂住嘴的哭声。当轿底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时,我终于摸到了藏在袖中的匕首。
"别看!"周明远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睛,但那些画面仍在继续滋长。我看见自己用金簪刺穿喉管的瞬间,鲜血喷溅在绣着并蒂莲的喜服上。更可怕的是灵堂里那具棺木,躺在里面的新郎官竟长着和周明远一模一样的脸。
悬停的牌位暴雨般砸落,男孩脖颈后的棺材钉迸发出刺目红光。在木牌即将触及头顶的刹那,周明远扯下我腕间的住院手环抛向空中。塑料环突然化作燃烧的铜钱,将槐木牌烧成簌簌落下的青灰。
"走阴人的血契。"男孩的声音忽远忽近,他胸前的红领巾褪成丧葬用的麻布,"你们还有三炷香的时间。"随着最后一声银铃响动,他的身体像燃尽的纸人般坍缩,只剩校服口袋里露出一角泛黄的宣纸。
我们冲进暴雨中的巷子时,整条街的路灯都变成了飘摇的白灯笼。周明远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成多足的怪物,他手背浮现出和灵牌上相同的鎏金纹路。那张宣纸上的工笔小楷被雨水晕开,最后两句谶语让我浑身发冷:
三生石上债未销
望乡台前续红绡
急诊科的值班表在凌晨更新,戴银镯护士的照片下方渗出褐色的水渍。我躲在更衣室用手机放大照片,发现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一截红绸——正是土地庙前铜钱树上挂着的那种。更可怕的是她胸牌上的名字正在缓慢变化,从"林素芬"逐渐扭曲成"孟婆司引魂使"。
周明远在第四天夜里开始梦游。监控录像显示他像提线木偶般走到医院天台,对着西南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。我追出去时看到他指尖凝着墨绿色的液体,在天台围栏上画出完整的铜钱树图腾。树冠位置粘着一片真实的槐树叶,叶脉里流动的暗红色物质与忘川河水如出一辙。
"他们在准备祭品。"神经内科主任突然出现在安全通道,他的听诊器挂着一枚五帝钱,"农历七月二十是鬼门闭合之日,也是还魂夜。"当他转身时,我瞥见他后颈有三颗朱砂痣,排列形状与男孩身上的棺材钉完全一致。
太平间传来的异响让我们停下了脚步。冷藏柜的缝隙里伸出无数粘着冰碴的枯手,每根手指都系着红绳。周明远突然掐住我的手腕,他的体温瞬间降至冰点:"别呼吸,这些不是尸体......是等着借尸还魂的伥鬼。"
太平间的白炽灯开始频闪,冷藏柜上的冰霜正以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向上蔓延。周明远瞳孔收缩成两道竖线,他沾着墨绿液体的手指突然插进自己锁骨下方,扯出一串发光的青铜铃铛。
"跟着铃音走!"他将铃铛抛向空中,清脆的声响竟将伥鬼的红绳震成齑粉。我注意到每个铃铛内壁都刻着土地庙铜钱树的纹样,最末端的铃舌分明是缩小版的棺材钉。
我们撞开安全出口的瞬间,走廊变成了奈何桥的模样。戴银镯的护士推着滴药车迎面而来,车轮碾过的地砖渗出忘川河水的腥气。周明远突然将我按在墙上,他的嘴唇擦过我耳垂时落下灼痛的字符:"闭气念《往生咒》第七偈。"
药车经过时,我看见透明输液袋里泡着的不是药液,而是密密麻麻的眼球。护士的银镯撞在金属栏杆上,迸发的火星在空中凝成"戊戌年七月廿"的字样。这个日期比灵牌上的中元节晚了整整五天。
古董店藏在老城区防空洞深处,橱窗里的自鸣钟指针倒着旋转。老板的翡翠烟杆敲在玻璃柜台上,惊醒了蜷缩在宣德炉里的黑猫。"孟秋红绸配戊戌灵牌,这是有人要偷阴阳寿啊。"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我带来的红绸布,布料上的血珠突然聚成小篆写的"借"字。
当周明远露出颈后的鎏金纹路时,老板的罗盘指针疯狂打转。"阎罗殿前的判官笔朱砂印。"他猛地掀开柜台暗格,取出裹着符纸的青铜镜,"这位爷前世怕是执掌过......"
店门突然被阴风撞开,纸扎童男童女的笑声由远及近。黑猫炸着毛跳上房梁,古董店里的器物开始剧烈震颤。老板将铜镜塞进我怀里,镜面映出的却不是我的倒影——个穿凤冠霞帔的新娘正用血淋淋的手指在镜面上写字。
"从后门走!"老板扯断脖间的五帝钱扔向门口,钱币在空中燃起青色火焰。我最后瞥见铜镜上的血字是"状元桥头槐",紧接着就被周明远拽进了潮湿的暗道。
地铁隧道的墙壁上布满抓痕,越往深处走,积水中浮沉的纸钱越多。周明远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像破旧风箱,他的影子已经分裂出三条尾巴。当我们爬上维修梯时,他忽然将铜镜按在我心口:"记住,子时三刻的月光能照出真正的桥。"
豁然开朗的河岸堆满电子垃圾,腐坏的电路板间却生长着地府才有的彼岸花。我打开青铜镜对准月亮,镜中竟浮现出横跨阴阳两界的状元桥。桥头那株千年槐树正伸出根须缠住昏迷的周明远,树冠上挂着的不是铜钱,而是一个个跳动的人类心脏。
"这次要斩对因果线。"穿蓝白校服的男孩从变压器后转出,他手里的裁纸刀泛着龙鳞般的寒光。我这才发现他根本不是活人——月光穿透了他的身体,在地面投出密密麻麻的符咒投影。
槐树根须突然收缩成绞刑架的形状,周明远被倒吊着悬在树冠之下。那些搏动的心脏表面浮现出人脸,我惊恐地发现其中两颗分明长着我和他的面容。男孩的裁纸刀划开夜风时,彼岸花丛里惊起万千纸蝶,每只蝶翼都写着生辰八字。
"先断戊戌年的红线!"男孩的虚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,他手中的刀刃映出青铜镜里的新娘。我举镜对准最近的心脏,镜中赫然显现出当年花轿里的场景——盖头下的我握着的不是金簪,而是半截染血的槐树枝。
周明远突然睁开双眼,鎏金纹路顺着脖颈爬上脸颊:"东南巽位,离火焚根!"他的声音带着双重回响,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在借他的喉舌发声。我掏出从古董店带出的青铜铃铛,发现内壁的铜钱树纹正在渗出朱砂。
当铃音与镜光交汇的刹那,槐树根系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。缠绕周明远的根须显出原形——竟是浸透血水的红绸编织而成,每道褶皱里都嵌着细小的铜钱。镜中新娘突然伸手穿透镜面,她指尖的鲜血滴在绸缎上,灼烧出"光绪廿四年"的焦痕。
"就是现在!"男孩的刀锋裹挟着龙吟之声劈下。被斩断的红绸碎片化为灰烬,空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姻缘簿残页。我抓住飘到眼前的半张纸,上面记载的合婚庚帖让我浑身发冷——男方生辰竟与周明远的身份证号完全一致。
槐树轰然倒塌的瞬间,地底涌出漆黑的忘川支流。那些电子垃圾在河水中重组成巨大的摆渡船,甲板上站着七个戴傩面的黑影。周明远踉跄着将我推上船,他掌心不知何时多出杆狼毫笔,笔尖朱砂在虚空画出敕令:"去找三生石!"
摆渡船突然剧烈颠簸,船底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。戴银镯的护士从血河中浮出,她的护士服化作猩红嫁衣,胸牌上的"孟婆司"三字正吞噬着周遭的光线。我怀中的青铜镜突然发烫,镜中新娘竟与护士的面容重合,只是左眼窝里插着那支本该在喜轿里的金簪。
"唐小棠,你欠的阴债该还了。"她手中的孟婆碗倾泻出银色液体,所到之处连空气都在腐朽。周明远突然咬破舌尖,将鲜血涂在青铜铃铛上。震耳欲聋的铃声中,整条忘川开始倒流,摆渡船在时空旋涡里撞碎了月光。
当我们跌落在初中教室的水泥地上时,黑板上方的时钟正指向子时三刻。穿着蓝白校服的男孩站在讲台上,他背后的黑板报变成了一面巨大的三生石。那些用粉笔书写的校规正在消退,显露出血玉般的碑文:
第七世阳寿未尽
判官代受剜心刑
周明远突然捂住心口跪倒在地,他的白衬衫背后透出槐树根须状的凸起。男孩撕开自己的校服,露出胸口碗口大的空洞:"姐姐看明白了吗?当年你用槐木簪自戕,本该魂飞魄散。是判官大人剖了半颗心,把你散落的魂魄养在望乡台的铜钱树上......"
窗外传来密集的银铃声,戴傩面的黑影已经包围教学楼。我握紧裁纸刀对准自己的心口,镜中新娘却在此时露出诡异的笑容。当刀刃触及皮肤的瞬间,周明远颈后的鎏金纹路突然活了过来,化作锁链缠住我的手腕——这分明是当初在土地庙前,铜钱树上最粗的那根红绸带的颜色。
黑板报上的血玉碑文突然迸裂,碎屑在空中凝成十二盏幽冥灯。戴傩面的黑影撞碎玻璃涌入教室,他们面具上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着尸油般的青光。周明远背后的槐树根须刺穿衬衫,末端竟开着殷红的彼岸花。
"用镜光定住子时位!"男孩撕下自己的影子贴在地面,瞬间化作血色八卦阵。我举起青铜镜对准窗外弦月,镜中新娘的金簪突然飞出,精准刺入领头的傩面人眉心。黑血喷溅在讲台上,腐蚀出"庚子年腊月"的凹痕。
周明远抓住穿透胸膛的根须猛然抽出,带出的却不是心脏,而是半块刻着判官笔的玉珏。那些傩面人齐刷刷跪倒在地,他们面具下的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哀鸣:"大人...归位..."
教室墙壁开始剥落,露出后面森森白骨垒砌的阎罗殿。孟婆的银镯声从地底传来,青铜镜突然挣脱我的手悬浮空中。镜面浮现出当年判官殿的景象——身着玄色官服的周明远正将沾血的槐木簪按进自己心口,而跪在殿下的新娘魂魄,分明长着我的脸。
"七世轮回皆因你私改生死簿!"孟婆的声音震得梁柱簌簌落灰。那些傩面人化作黑雾钻入周明远体内,他手中的玉珏突然生长出墨色血管,与黑板上的三生石连接成诡异的脉络。
我扑过去抓住即将被吸入石碑的周明远,掌心突然浮现铜钱树的烙印。被斩断的红绸残片从四面八方聚拢,在我们周围织成茧房。男孩的裁纸刀插进我的肩胛,剧痛中却听见他哽咽的声音:"唯有判官心上人的血,能破这诛仙阵。"
青铜铃铛在血茧内自发组成浑天仪的形状,周明远眼尾渗出的血泪滴在玉珏上,幻化出漫天星斗。当二十八宿的奎木狼星亮起时,我忽然看清那些红绸的编织规律——每一道经纬都是周明远在轮回中为我挡下的天劫。
"闭眼。"他的嘴唇覆上我眼帘,带着朱砂的苦涩。地动山摇间,我感觉到有冰凉的手指探入胸腔,却不是疼痛,而是某种宿命的圆满。再睁眼时,掌心跳动着半颗琉璃心,内里封印着铜钱树上所有的红绸记忆。
孟婆的银镯套上我手腕的瞬间,教室坍塌成望乡台的景象。周明远站在开满曼珠沙华的悬崖边,判官笔的锋芒指向自己咽喉:"今日以魂飞魄散换她......"
"你赌输了。"我捏碎琉璃心,万千铜钱暴雨般倾泻而下。那些刻着生辰八字的钱币在空中燃烧,火光照亮崖底森森白骨——每具骸骨的心口都插着半截槐木簪,簪头系着褪色的红绸。
当最后一片灰烬落入忘川时,地府响起连绵的晨钟。周明远官服上的血色渐渐褪去,而我的指尖正生出判官笔特有的鎏金纹。孟婆碗中的银色液体突然沸腾,映出七百年前的真实画面:大红花轿里,新娘手中的槐木簪对准的,从来都是窗外策马而来的少年判官。
青铜镜的裂痕中渗出缕缕黑雾,孟婆的嫁衣在阴风中猎猎作响。她指尖的银镯骤然缩紧,我的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。周明远官袍上的血色完全褪去,判官笔尖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朱砂。
"七百年前你私改生死簿,如今该偿债了。"孟婆的瞳孔裂成双瞳,身后的忘川河水倒卷成滔天巨浪。我忽然看清她嫁衣下摆绣着的槐花纹样——与铜钱树上那些红绸的针脚一模一样。
周明远突然将判官笔插入自己的咽喉,笔杆上的鎏金纹路瞬间爬满全身:"以判官魂契为证,地府诸君听令!"他的声音引动九霄惊雷,教室地面龟裂处涌出滚烫的熔岩。那些熔浆竟自动避开了我,在地面勾勒出巨大的铜钱树图腾。
孟婆的银镯应声炸裂,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伤痕。她癫狂的笑声里混着哭腔:"你以为剜心替死就能抹去罪孽?当年你亲手在我命簿上划下的那道痕......"她撕开衣襟,心口处赫然刻着与周明远颈后相同的鎏金符咒。
黑板报上的三生石突然迸射血光,将我们卷入旋涡。再睁眼时已站在奈何桥头,桥下的忘川里沉浮着无数具系红绸的骸骨。周明远的判官笔在地上画出猩红的阵法,那些骸骨突然挣扎着爬上岸,每具骨架的指节都套着褪色的铜钱。
"这才是真正的铜钱树。"他拂去我眼角的血渍,指尖点向对岸。虬结的槐树根系下,七百具新娘骸骨以跪拜姿势围成同心圆,最中央的棺木里躺着穿玄色官服的尸身——那具尸体左手握着半截槐木簪,右手紧攥的婚书上落款正是"孟秋红"。
孟婆的尖叫刺破阴霾:"你竟将真身镇在此处!"她的嫁衣化作万千红绸袭向阵法,却被铜钱骸骨组成的屏障挡住。我掌心的琉璃心突然发烫,那些骸骨空洞的眼窝里接连亮起幽蓝鬼火。
"当年我改的不是生死簿,是姻缘簿。"周明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判官笔在空中勾出泛黄的卷轴虚影,"孟秋红本该与状元郎有三世姻缘,我却私心将红线......"他的目光落在我颈间跳动的铜钱烙印上,未尽之言化作嘴角溢出的黑血。孟婆的攻势骤然停滞,她怔怔望着卷轴上交错的红线。其中一道本该连接状元桥的红绳,诡异地缠上了判官殿的梁柱。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,青铜镜的残片在怀中发烫——镜中浮现出七百年前的大婚场景:孟秋红的花轿停在判官殿前,而掀开轿帘的新郎官,竟长着与周明远九分相似的面容。
"你偷了别人的姻缘!"我踉跄着后退,踩碎了地上一具骸骨的指节。那些铜钱突然腾空而起,在空中拼凑出完整的婚书——男方生辰从状元郎的八字,赫然变成了判官特有的阴司命格。
周明远的身影开始透明,判官笔的朱砂滴落在我的琉璃心上:"所以要用七世轮回,把偷来的阳寿还回去。"他的指尖穿透我的胸膛,却没有痛感,只有无数记忆汹涌而入——每一世他都化作不同模样守在我必经之路,用剜心之痛抵消篡改姻缘的天罚。
孟婆突然扑到槐树根下,颤抖着捧起官服尸身怀中的木簪:"原来你从未负我......"簪头的并蒂莲在她掌心绽放,七百具新娘骸骨同时发出悲鸣。忘川河水突然分流,露出河底密密麻麻的铜钱阵——每枚铜钱都刻着"周明远替"的字样。
我的琉璃心轰然炸裂,万千红绸从地脉喷涌而出。周明远最后一点残魂附在判官笔上,笔尖蘸着我的血泪在空中书写:
三生石上因果清
忘川河畔续前盟
孟婆的嫁衣寸寸化为灰烬,她跳入铜钱阵的瞬间,整条忘川开始倒流。那些沉浮的骸骨接连站起,朝着状元桥的方向深深叩拜。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地府阴云时,我手中的判官笔重若千钧——河对岸的槐树下,穿蓝白校服的男孩正将红领巾系在铜钱树上,转身对我露出与周明远如出一辙的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