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蹲在茶房的青砖地上拨弄炭炉,袖口沾着几点昨夜试香留下的朱砂印。铜壶里的雪水刚冒蟹眼泡,外头突然传来掌事嬷嬷尖利的嗓子:"新来的!把这盏雨前龙井送到御花园去!"
"奴婢遵命。"我低头接过描金托盘,指甲在漆盒缝隙处轻轻一划。三个月前顶替暴毙的茶女进宫,等的就是这一刻。
穿过九曲回廊时,我特意在转角铜镜前停了停。镜中人眉眼低垂,素色宫装裹着单薄肩头,唯有耳后一抹若有似无的沉水香破开茶涩——这是用长姐留下的方子调的,当年先帝曾赞此香"如见故人"。
御花园的石榴花开得正艳,皇帝玄色衣角从花架后一闪而过。我故意让鞋尖绊到凸起的鹅卵石,茶盏"当啷"撞上青玉案几,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。
"放肆!"
鎏金护甲掐住我下巴时,我闻到了淑妃身上浓烈的玫瑰露味儿。这位宠冠六宫的美人果然如传闻中骄横,孔雀蓝宫装上的金线几乎要刺破眼帘。
"臣妾就说这些粗使丫头靠不住。"淑妃染着猩红丹蔻的手指拂过皇帝袖口,声音甜得像浸了蜜,"不如打发去慎刑司..."
"且慢。"
我伏在地上的身子轻轻一颤。皇帝的声音比想象中年轻,绣着龙纹的皂靴停在我眼前三步处,带着松墨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。
"你熏的什么香?"
"回陛下,是...是奴婢家乡的土方子。"我抖着手从袖中掏出素帕按在烫伤处,很快洇出一团血渍。这帕子用茜草汁染过,遇热便会显出朱砂似的红痕。
素白绢帕飘落在龙纹衣摆上。皇帝忽然弯腰拾起帕子,拇指摩挲着角落绣的半朵木槿花——和当年长姐进宫时带的香囊纹样一模一样。
"叫什么名字?"
"奴婢林绾绾。"
淑妃的护甲深深掐进我肩头时,皇帝正将染血的帕子收进怀中。我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:"手染朱砂,倒是应景。传旨,封林氏为才人,赐号朱砂。"
当夜我被裹着锦被抬进养心殿时,淑妃砸了满宫瓷器。小太监说飞溅的碎玉划破了三个宫娥的脸,而我正对着铜镜将烫伤的手浸在药酒里——伤口是我用热炭灰反复灼出来的,疤褪后会有朵木槿花的形状。
五更天皇帝上朝时,我"失手"打翻了案头的青玉貔貅。这是淑妃上月进献的祥瑞,此刻碎玉溅在龙纹地毯上,像极了她昨日折断的护甲。
"拿去垫花盆吧。"皇帝漫不经心地摆手,突然转头望向我腕间疤痕,"这伤要仔细养着,明日让太医院送凝脂膏来。"
我跪在满地狼藉中谢恩,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。十年前林家被抄时,长姐的血也是这样蜿蜒着渗进青石缝里。那日她簪头的木槿花落在泥水中,被我偷偷捡回来埋在院角,如今终于开出带刺的藤蔓。
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时,我在妆奁底层摸到个油纸包。里头的朱砂粉掺着曼陀罗籽,是我用三个月俸禄从程太医那儿换来的。镜中少女眼尾微扬,恍惚竟与长姐出嫁时的面容重叠。
"才人,淑妃娘娘送来贺礼。"小宫女捧着锦盒战战兢兢跪在门外。
掀开盒盖的刹那,浓重的麝香味扑面而来。红绸上躺着对翡翠镯子,内侧沾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——是会让人肌肤溃烂的砒霜膏,长姐临死前腕上就有这样的灼痕。
"替我谢过淑妃娘娘。"我笑着将镯子戴在缠了纱布的左手,转头吩咐目瞪口呆的宫女:"把去年埋在梅树下的那坛醉仙酿挖出来,该给程太医送节礼了。"
窗外传来乌鸦刺耳的啼叫,我摩挲着腕间伪造的伤疤。这深宫里的戏台已然搭好,当年被淑妃亲手掩埋的真相,终会随着我袖中的沉水香,一丝一缕渗进九重宫阙的每道砖缝。
我捻着银针挑破指尖时,程太医送来的鸽子正落在窗棂上。那小东西爪子上系着半截红绳——这是三日前我托他查证的消息,看来淑妃宫里的砒霜膏,果然和长姐遗物上的毒痕对上了。
"才人,淑妃娘娘的赏花宴要迟了。"宫女捧着胭脂奁的手在发抖,昨儿被淑妃杖毙的粗使丫头,血还没从青石板上擦干净。
菱花镜里映出我额间的芙蓉花钿,特意用了会遇热变色的螺子黛。指尖抚过翡翠镯子内侧,那些砒霜膏早被我换成润肤的珍珠粉,倒是袖袋里新制的香囊,正渗出丝丝甜腻的麝香味。
椒房殿的菊花开得泼天泼地,淑妃戴着金累丝嵌红宝的护额斜倚凤座,活像只开屏的孔雀。我刚要行礼,她突然指着我的翡翠镯子笑道:"妹妹倒是节俭,本宫赏的首饰竟日日戴着。"
"娘娘恩赐之物,臣妾恨不能嵌进骨血里。"我垂首露出腕上红痕,前日故意用荨麻叶擦出的疹子正渗着血珠。满座嫔妃的抽气声中,淑妃的护甲深深掐进蜜饯盘子。
宴至半酣,淑妃突然击掌三声。两个嬷嬷抬着红木匣子进来时,我闻到了熟悉的朱砂味儿——和长姐那盒胭脂同样的腥甜。
"这是暹罗进贡的红麝珠。"淑妃亲手将血红的珠串套在我腕上,冰凉珠身贴着脉搏跳动,"最是养人。"
席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。谁不知道红麝珠里掺着麝香,戴久了别说怀胎,连月事都能绝了。我摸着珠串上雕刻的送子观音,突然剧烈干呕起来。
"朱砂妹妹这是..."王美人帕子掩着嘴,眼睛却盯着我平坦的小腹。
太医署的人来得比预想中还快。我躺在淑妃的贵妃榻上,任由章太医搭着丝帕诊脉。老太医的胡子忽然一抖:"这、这是喜脉啊!"
满室哗然中,淑妃的茶盏"当啷"摔碎在地。我挣扎着起身跪拜:"臣妾不知..."话未说完又俯身干呕,腕间红麝珠"恰好"滚落在章太医脚边。
"陛下驾到——"
皇帝玄色龙纹靴踏过满地碎瓷时,我正将额头抵在冷硬的金砖上。章太医哆嗦着捧起红麝珠:"此物浸过夹竹桃汁,遇热则毒发..."
"给朕搜!"
侍卫撞开西偏殿门时,我瞥见程太医在廊下比了个手势。三个月前我救下他私传宫外药方的徒弟,今夜该是还债的时候了。
"回陛下,在淑妃娘娘妆奁暗格搜出药粉!"
我膝行着捧住皇帝衣摆:"求陛下准臣妾试药!"不等众人反应,我已将药粉倒入口中。喉间灼烧的剧痛里,眼前浮现长姐咽气时攥着的半块如意糕——那日淑妃赏的糕点,也是这样泛着桃花色。
"取酒来!"我咳着血沫抓过银壶,将程太医给的解药混着烈酒灌下。当暗紫色毒血从唇角溢出时,皇帝瞳孔猛地收缩——十年前先帝宠妃暴毙,中的正是这"红颜醉"。
淑妃的珠钗散落满地,她突然疯笑着指向我:"是你!那日你碰过本宫的胭脂..."话音戛然而止,她腕间丹蔻竟在众目睽睽下褪成惨白——当年长姐中毒后,指甲也是这样一层层剥落。
我虚弱地倚在皇帝怀中,手中攥着从淑妃侍女身上摸来的胭脂盒。金漆牡丹纹样下藏着半枚牙印,正是长姐出嫁那日我贪玩咬上去的。
"传旨,淑妃李氏..."皇帝的声音比雪还冷,我却在血腥味中尝到一丝快意。当年长姐被三尺白绫勒断脖颈时,这满殿的菊花还只是幼苗呢。
更漏敲过三更时,我在寝殿铜盆里洗净手上伪装毒血的朱砂。程太医隔着屏风低语:"淑妃妆奁里的药粉,是微臣上月遗失的..."
"大人可听过'借尸还魂'?"我笑着将红麝珠泡进醋缸,血色的珠子渐次发白,"三年前令嫒溺毙太液池,捞上来时手里攥的玫红色丝线,和淑妃的香囊穗子倒是同款。"
窗外惊起夜鸦,程太医的剪影在纱窗上剧烈摇晃。我摩挲着胭脂盒上的牙印,忽听外头传来喧哗——淑妃砸了冷宫的窗,正用碎瓷片在墙上刻满"冤"字。
"才人,陛下赐的凝脂膏..."新来的小宫女话音未落,我忽然按住抽痛的小腹。铜镜映出袖口暗红的血渍,方才饮下的毒药终究伤了根基。
但我还是笑了。望着妆台上并排摆着的翡翠镯与红麝珠,我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朵木槿花。当年埋在林家老宅的花种,如今终于攀上了皇宫最高的宫墙。
我盯着铜镜里苍白的脸,把凤仙花汁又涂厚了些。程太医送来的避子汤在胃里翻腾,倒是小腹那道被碎瓷划破的伤口,正渗出与月事相似的血色。
"才人,秋猎的仪驾要出发了。"宫女捧着玄狐大氅欲言又止。自淑妃被废,往我茶盏里投毒的人多得像雨后蘑菇,昨日逮住的太监嘴里还含着半片鹤顶红。
猎场北坡的枫叶红得滴血,我攥紧袖中淬毒的银针。这针尖抹的是见血封喉的蛇毒,本该扎进淑妃心口,此刻却要用来——
"陛下当心!"
破空声响起时,我比侍卫快半步扑向明黄身影。箭矢擦着耳畔掠过,肩头撞上龙纹箭袖的瞬间,我听见程太医那日说的话:"北坡寒潭边的芦苇,能治咳血症。"
冰冷的潭水灌进口鼻时,我故意松开抓着皇帝的手。水草缠住脚踝往下拽,恍惚看见八岁那年的自己,也是这样沉在荷花池底。那年长姐刚封贵人,我攥着断线的纸鸢往下坠,直到被家丁捞起来时,嘴里还咬着半片残荷。
"绾绾!"
最后的意识里,有人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名字。不是宫里的尊称,是长姐出嫁前夜哄我吃药时的呢喃:"绾绾乖,喝了这碗蜜水..."
再睁眼已是三日后。明黄帐幔外跪着太医院众人,皇帝手中的药碗还冒着热气。我装作神志不清地抓住他衣袖:"阿姐别去...那盒胭脂...淑妃给的杏仁糕有毒..."
寝殿霎时死寂。我感觉到皇帝的手掌在颤抖,他腰间新换的龙纹香囊,正飘出我昏迷前调的沉水香。
当夜子时,程太医带着潮气翻窗而入。他袖中掉落的认罪书沾着血迹,正是三年前为淑妃作伪证的前太医院判亲笔所书。
"才人料事如神。"他指着供词末端的红印,"那老东西听说淑妃用他孙儿试药,吓得把当年李贵妃暴毙的事全招了。"
我咳嗽着将认罪书压进妆奁底层,那里躺着长姐的半支银簪。烛火摇曳间,程太医忽然压低声音:"今晨淑妃旧居翻修,工匠在梁上找到个锦盒..."
铜盒"咔嗒"开启时,我指甲掐进掌心。褪色的红绸里裹着把长命锁,云纹间嵌着的蓝宝石,分明是林府祖传的工艺——这正是长姐及笄时,我亲手系在她嫁妆箱上的!
"陛下驾到——"
我迅速将长命锁塞进程太医药箱,转身撞翻案头汤药。褐色的药汁在认罪书上洇开,恰巧模糊了淑妃的名字。
"爱妃可好些了?"皇帝扶我时,指腹按在腕间旧疤上。他身后侍卫捧着个描金木匣,里头躺着支带倒刺的箭矢——与我袖中那根银针,出自同一块玄铁。
我倚在龙纹靠枕上虚弱轻笑:"臣妾梦见阿姐了,她说御花园东南角的梅树下..."话到此处突然噤声,惊恐地望着窗外树影,"不,臣妾胡说的..."
五更鼓响时,十几个侍卫在梅树下挖出青花瓷坛。程太医验出坛中粉末是西域奇毒"百日醉",而瓷坛底款印着淑妃祖父的私章。
皇帝摔碎茶盏那刻,我正往伤口涂抹掺了盐的胭脂。疼痛让人清醒,就像十年前那个雪夜,我蜷缩在柴房啃冻硬的馒头,听着宫里传来长姐"急病薨逝"的丧钟。
"才人,冷宫那位吵着要见您。"小宫女话音未落,外头突然传来喧哗。我们赶到时,只见淑妃攥着半截烛台,在墙上刻满歪斜的"林"字。
她转头冲我癫笑时,月光照亮脖颈处的红痕——与认罪书上写的勒痕分毫不差。我装作受惊晕倒,袖中银针顺势扎进她脚踝。看着淑妃突然抽搐的四肢,我埋在皇帝怀里的嘴角微微扬起。这蛇毒发作的症状,倒是像极了突发恶疾。
回宫路上经过太液池,我故意将长命锁掉在栈桥边。当皇帝弯腰拾起时,我颤声惊呼:"这...这似乎是臣妾家传之物!"
更深露重时,程太医送来新配的避子汤。我当着他的面浇进花盆,藏在袖中的银锁却烫得惊人。当年长姐棺木出城时,我追着车驾跑丢的绣花鞋里,也塞着这样的蓝宝石碎屑。
"明日早朝,该有御史弹劾李家私藏禁药了。"我吹熄烛火,任月光将长命锁的阴影投在窗纸上,恰似个悬梁的轮廓。
我舀起一勺雪水浇在茶碾上,看着青石槽里渐渐漫出碧色。晨雾里掺着梅枝燃烧的焦香,像极了长姐教我煎茶那日,她袖口沾着的炭火气。
"才人,淑妃娘娘宫里的翠缕姑姑来了。"小宫女话音发颤。自冷宫那位绝食三日又突然进食后,各宫都传她被厉鬼附了身。
翠缕端着描金漆盘福身:"今儿娘娘生辰宴,特意指明要您献茶。"红绸掀开,露出整套紫砂茶具——壶嘴内壁泛着诡异的青灰色,是浸过断肠草才会有的色泽。
我笑着接过茶具时,腕间翡翠镯"恰巧"磕在盘沿。看着翠缕瞬间惨白的脸,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御膳房后墙根,撞见她往我食材筐里塞死老鼠的模样。
"劳烦姑姑转告娘娘。"我指尖抚过茶壶内壁,新染的凤仙花汁在釉面上留下淡红痕迹,"就说臣妾定会亲手烹制雀舌茶。"
巳时三刻,我捧着茶盘踏进重华宫。淑妃戴着鎏金点翠凤冠端坐主位,脖颈缠着遮勒痕的珍珠璎珞,倒显出几分垂死挣扎的雍容。
"朱砂妹妹这茶香得蹊跷。"王美人捏着帕子往后缩,"莫不是加了什么西域秘药?"
满座嫔妃的哄笑声中,我稳稳斟出七分茶汤。淑妃染着丹蔻的手指刚碰到杯沿,突然转头赐给身后宫女:"赏你的。"
名唤彩屏的宫女叩头谢恩时,我瞥见她耳后新结的痂——三日前这丫头偷我妆奁被逮住,我亲自用热簪子烫的。
茶汤入喉不过三息,彩屏突然掐着脖子栽倒在地。她抽搐着抓破脖颈皮肤,指缝间渗出的黑血染红了波斯地毯,和当年长姐吐在鸳鸯枕上的血渍一模一样。
"传太医!"皇帝拍案而起,我趁机打翻茶盘。碎瓷飞溅中,藏在袖袋的茶罐滚到御前,机关夹层里洒出的曼陀罗粉正巧混入彩屏的血泊。
章太医验毒时,我伏在地上剧烈发抖。这不是装的——方才打翻茶盘时,有片碎瓷扎进了掌心。血腥味让我想起抄家那日,锦衣卫的绣春刀劈开堂前青砖,震落了母亲灵位前的香灰。
"回陛下,茶罐中确有曼陀罗粉。"章太医捧着的银针漆黑如墨,"此毒遇热成雾,嗅之即伤肺腑。"
淑妃的护甲深深抠进案几:"荒唐!本宫从未见过这茶罐!"
"臣妾有罪!"我突然膝行着捧起茶罐,染血的指尖抚过罐底金漆,"这牡丹缠枝纹...分明是淑妃姐姐妆匣上的花样!"
满室死寂中,程太医恰到好处地惊呼:"微臣想起来了!上月为淑妃娘娘请平安脉时,曾在妆台见过此物!"
侍卫冲进来时,淑妃正攥着茶罐要砸。我扑上去抢夺的动作看似慌乱,实则精准地扯断她腰间香囊。当曼陀罗粉从香囊夹层倾泻而出时,皇帝眼中最后一丝温情终于熄灭。
"陛下明鉴!"淑妃发髻散乱地嘶吼,"那日这贱人碰过臣妾的胭脂盒..."她突然僵住,瞪着自己不知何时变成紫黑色的指甲——和我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恰成对比。
我缩在皇帝龙袍后颤抖,实则借着衣袖遮掩,将藏在舌底的解药化开。方才献茶前含的甘草片,此刻正中和着喉间残余的曼陀罗苦味。
"李氏贬为庶人,打入暴室!"皇帝的声音惊飞檐下乌鸦时,我正盯着彩屏尚未闭上的眼睛。这丫头前日偷听的墙角,可是我特意说给她听的"机密"——淑妃生辰宴要献毒茶的"机密"。
更深露重,我蹲在偏殿擦拭染血的茶具。程太医悄无声息地出现,递来盒新制的胭脂:"才人要的东西。"
"暴室那位的饭食..."我蘸着胭脂在镜面画了道红痕,"多加些茱萸粉,她最爱吃辣。"
梆子敲过三更时,小太监来报淑妃在暴室发了癫症。我摸着妆奁底层并排摆放的银锁与胭脂盒,忽然将整盒朱砂倒进炭盆。腾起的青烟中,恍惚看见八岁的自己踮脚给长姐梳头,铜镜里映着两朵木槿绢花。
次日清晨,王美人送来碟如意糕。我当着她的面咬了口,转头吐在程太医开的药渣里。午时传来消息,暴室的淑妃用发簪划满整面墙的血字——每个"冤"字都缺了最后一点。
"才人,陛下赏的雪山云雾..."新来的宫女话音未落,我失手打翻茶盏。看着满地瓷片,突然笑出眼泪。当年长姐宫里的最后一套茶具,也是这么碎在锦衣卫刀下的。
是夜暴雨倾盆,我赤脚站在廊下接雨水。腕间红麝珠褪成惨白,露出内里刻的梵文——竟是段镇魂咒。原来这些珠子本是一百零八颗,三年前先帝赐死李贵妃时,用的就是这串念珠。
更漏声里,我拆开程太医送来的油纸包。曼陀罗粉混着长姐坟头土,在烛火上煅烧成青灰。窗纸突然映出个人影,看轮廓竟像极了溺毙多年的程小姐——那个手里攥着淑妃香囊穗子的姑娘。
我踩着满地碎瓷走进冷宫时,梁上垂下的白绫正被穿堂风吹得晃晃悠悠。淑妃赤脚坐在积灰的妆台前,用半截眉笔在墙上画满扭曲的小人,每个心口都戳着朱砂点。
"姐姐好雅兴。"我踢开脚边的死老鼠,故意露出腕间新换的翡翠镯。这是用暴室搜出的赃银打的,嵌着从她凤冠上撬下来的东珠。
淑妃突然咯咯笑起来,沾着血痂的手指划过我裙摆:"你闻到了吗?这屋子里的腐臭味,和你长姐断气那晚一模一样。"她猛地扯开衣领,脖颈处紫黑的勒痕像条毒蛇,"当年她也是这么抓着白绫,求我放过林家满门..."
"娘娘慎言!"我掐住她下巴的手在发抖,三年来第一次失控。腕间翡翠镯撞在妆台铜镜上,裂纹恰好截断镜中人的面容——像极了长姐被白绫勒断颈骨时,我在门缝里窥见的最后模样。
窗外忽然传来杂沓脚步声。淑妃凑近我耳畔低语:"你以为赢的是自己?"她呼出的气息带着尸臭,"那日你喝的避子汤..."
"朱砂才人接旨——"
程太医撞开殿门的瞬间,我瞥见他怀中露出半截泛黄的卷宗。皇帝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,玄色大氅上金线绣的龙爪正扣住我心口位置。
"微臣有要事禀奏!"程太医扑跪在地时,巫蛊娃娃从卷宗里滚落。那褪色的襁褓上绣着生辰八字,竟与皇帝夭折的嫡长子完全吻合——而布料纹样,分明是淑妃祖父镇守南疆时进贡的越锦。
淑妃突然尖叫着扑向卷宗,我"慌乱"中打翻烛台。火舌蹿上白绫时,皇帝的手掌铁钳般扣住我肩膀:"爱妃早就知道?"
"臣妾惶恐..."我顺势跪倒在小腹抽痛的位置,任冷汗浸透里衣。这痛楚从今晨服过安胎药便开始发作,此刻倒成了救命稻草。
程太医突然高举起半块玉佩:"此物与巫蛊娃娃同匣,刻着前朝徽记!"烛光映出玉佩上的蟠螭纹——正是淑妃当年诬陷我父亲通敌的"罪证"!
皇帝拔剑的瞬间,我装作护驾扑上前。剑锋擦过鬓发时,藏在舌底的鸡血囊恰好破裂。温热的"鲜血"喷在巫蛊娃娃上,将那个"皇"字染得猩红刺目。
"陛下...保重龙体..."我气若游丝地倒在龙纹箭袖上,感觉到皇帝的手在颤抖。十年前长姐咽气前,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袖说"护我幼妹"。
暴室突然传来淑妃凄厉的惨笑。我们冲过去时,她正用发簪在颈间旧伤上反复戳刺:"林绾绾!你以为那碗安胎药..."话音戛然而止,程太医的银针已没入她后颈。
回宫路上暴雨倾盆,我蜷在龙辇角落发抖。皇帝摩挲着我冰凉的指尖:"爱妃的胎..."
"臣妾无碍。"我强笑着按住绞痛的小腹,指甲隔着衣料在旧疤上抓出血痕。这痛楚与三年前喝下避子汤时何其相似,只是更凶更急。
子时的更鼓刚敲过,程太医带着一身水汽翻窗而入。他劈手夺过我正要喝的安胎药:"不能喝!这药里加了七分红铅!"
瓷碗摔碎在波斯地毯上,褐色的药汁渗成狰狞的鬼脸。我盯着从锦被里摸出的药渣包——那是皇帝亲手交给太医的"安胎秘方"。
"这是绝嗣汤的方子。"程太医抖开张泛黄的纸,朱砂批注刺痛双目,"用药时辰、剂量...与娘娘这些天的症状完全吻合。"
雷光劈开夜幕时,我在铜镜前解开衣带。小腹上淡粉的疤痕泛着青紫——这道被刺客所伤的"旧疾",原来早埋下了今日的祸根。
"才人,暴室那位...殁了。"小宫女带着哭腔跪在帘外,"临去前一直喊着'巫蛊案另有主谋'..."
我赤脚冲向暴室的路上,凤仙花汁在雨水中晕成血泊。淑妃的尸身悬在梁下,脚尖对着皇宫东北角——那是长姐生前居住的撷芳殿方向。
程太医掰开她紧握的右手时,半枚带血的玉珏掉落在地。我踉跄着扶住门框,这玉珏上的缠枝纹,分明与皇帝贴身的香囊锁扣严丝合缝!
五更天皇帝来探望时,我正对着铜盆呕出黑血。他温柔拭去我唇角血渍:"爱妃可知,十年前你长姐接过白绫时,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?"
我藏在锦被里的手死死攥住玉珏,面上仍作懵懂。皇帝忽然轻笑:"她说'绾绾聪慧,定会为林家讨回公道'。"
暴雨击打窗棂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。我望着他腰间新换的蟠螭纹香囊,终于明白长姐棺木中缺失的玉珏去了哪里——那夜暴雨冲垮坟茔,我哭着扒开泥泞时,早该想到盗墓的不是野狗。
"陛下..."我颤着手奉上参汤,看着他喉结滚动咽下毒药。这用巫蛊娃娃布料熬的剧毒,会让他慢慢咳血而亡,就像当年被他赐死的发妻。
晨光染白窗纸时,我站在撷芳殿废墟前。程太医默默递来火把,火舌蹿上房梁的瞬间,恍惚看见八岁的自己躲在柜中,透过缝隙望着长姐被白绫勒紧的脚尖——原来那抹明黄衣角,从来就不是幻觉。
我踩着尚宫局新贡的云锦往御书房去时,掌心的玉珏已经被捂得发烫。三日前那场大火把撷芳殿烧得只剩梁柱,焦黑的木头上却显出暗红的纹路——原是长姐当年用血写的"冤"字,经年累月渗进了木头芯里。
"才人万安。"侍卫推开蟠龙纹门扉的刹那,我嗅到了熟悉的沉水香。皇帝伏在案前批折子,玄色常服领口沾着暗红,正是我下在参汤里的"百日醉"开始发作的征兆。
"臣妾炖了川贝雪梨。"我跪奉青玉盏时,腕间纱布故意滑落,露出溃烂的伤口。这是今晨用砒霜膏新灼的,与当年长姐被淑妃折磨留下的伤痕分毫不差。
皇帝忽然攥住我手腕:"绾绾可知,你长姐接白绫那晚,朕就在屏风后看着。"他拇指抹过伤口渗出的血珠,"她宁死不肯说的林家暗桩名单,原来藏在这道疤里。"
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。十年前抄家那夜,锦衣卫确实反复查验过长姐的伤疤。原来这道疤不是淑妃的折磨,而是...
"爱妃以为程太医为何助你?"皇帝笑着咳嗽,血沫溅在巫蛊娃娃残片上,"他女儿当年撞见朕与淑妃祖父密谈,只好让她永远留在太液池底。"
窗外传来杂沓脚步声,我猛地掀翻香炉。滚烫的香灰迷了皇帝双眼,藏在炉底的玉珏"当啷"落地——与他腰间香囊锁扣相撞的脆响,惊醒了蛰伏十年的真相。
"护驾!"
侍卫破门而入时,我正握着发簪抵住皇帝咽喉。程太医突然从屏风后闪出,银针精准扎进侍卫后颈。他扔来火折子的手在发抖:"东南角门已开!"
"程大人不想知道令嫒临终遗言吗?"皇帝突然轻笑,嘴角溢出的黑血染污龙袍,"她说'爹爹救我',就像你此刻的眼神..."
程太医的银针擦着皇帝耳畔钉入梁柱时,我已点燃帷幔。火舌蹿上满墙罪证,那些构陷林家的密信、巫蛊案的卷宗、先帝暴毙的脉案,在烈焰中蜷曲成灰。
"绾绾!"皇帝在浓烟中抓住我裙摆,"你长姐临死前求朕...求朕护你..."
我蹲身掰开他手指,将长姐的玉珏塞进他掌心:"阿姐托梦说,这物件该物归原主。"火光照亮玉珏内壁的刻字——"李氏弑君"四个小篆,正是淑妃祖父的笔迹。
逃至角门时,身后传来梁柱倒塌的巨响。程太医突然拽住我:"宫外有三千禁军..."
"谁说我要逃?"我扯落披风露出凤纹朝服,这是用撷芳殿烧剩的金线连夜赶制的。指尖抚过鬓间木槿绢花,花瓣里藏的曼陀罗粉随风飘散——三日前各宫饮用的"压惊汤",此刻该发作了。
朝阳门轰然洞开时,文武百官正被药效折磨得东倒西歪。我踩着程太医的脊背登上龙椅,将长姐的银锁重重拍在御案上。锁芯弹开的瞬间,林家暗桩名单飘落——原来父亲早将名册纹在我后背,那道被误认为烫伤的疤痕,才是真正的护身符。
"妖女!"老丞相挣扎着要扑上来,被我掷出的玉玺砸中额角。血溅在垂帘听政的诏书上,恰染红了"林氏绾绾"的朱批。
新帝登基那日,我在太庙前焚尽所有朱砂胭脂。灰烬飘向长姐坟茔时,十六人抬的凤辇正经过御花园。跪在路边的采女中忽有人惊呼,那声音青嫩得刺耳——像极了我初遇皇帝那日,故意打翻茶盏时的做派。
"娘娘,要处置吗?"掌事嬷嬷目露凶光。
我望着铜镜中新描的远山黛,将淬毒的凤钗插入云鬓:"留着吧,哀家正缺个解闷的。"镜中倒映的九重宫阙正在暮色中燃烧,像极了那夜皇帝瞳孔里最后的火光。
更漏声里,程太医送来新调的避子汤。我当着他的面浇灌窗下梅树,枝头绽开的红梅却突然凋零——原来他终究在汤里下了毒。
"微臣...终究对不住小女..."他咽气时,手里还攥着半截玫红丝线。我取下他藏在袖中的解药服下,这老狐狸至死不知,当年他女儿溺毙时攥着的香囊穗子,是我亲手系在淑妃腰间的。
雪落满宫檐时,新进贡的采女战战兢兢跪在阶下。我抚过她酷似长姐的眉眼,将染着朱砂的帕子塞进她掌心:"好好学着,哀家当年便是用这个起的家。"
年轻帝王来请安时,我正擦拭长姐的银锁。他眼底闪过的杀意与十年前如出一辙,不过这次,他枕边最得宠的昭仪,早被我喂了三年麝香。
梆子敲过三更,我独自走向冷宫废墟。雪地上歪斜的"冤"字已被覆盖,唯有埋在地底的玉雕碎片,偶尔会扎破雪层闪着寒光——那是当年淑妃摔碎的貔貅,如今垫在我凤座下的青砖缝隙里。